方毓惠
三十四年春,敵偽虐燄猶熾,不孝侍母居上海,姊家亦在滬,而先父以事羈鎮江。四月廿八日即農曆三月十七日,得鎮電,父猝病重。商於母姊,欲往省侍。母謂交通不暢,車券價昂難得,且該地宵小環伺,詭惡多端,弱女子勢不宜輕去,遂弗果行。第馳念老父,憂心如擣。明日往姊家有所洽商,時宴留宿,與甥女同室。該區燈火管制甚嚴,夜十時斷電,十時前就枕。不孝關心老父,炯炯不寐,臥室在三樓,前後有窗,時在望後,月色正佳。方沈思頃,忽見多人簇擁而來,止於室門外,獨有一人越眾入室,則赫然老父也。方疑詫間,父已近立榻前,悽然呼不孝乳名曰:「吾休矣,吾行矣,爾知之否?」當時心知其不祥,以父面容既甚慘沮,只得抑哀強慰之曰:「兒已審矣,大人勿悲,死生有數,血肉之軀,固人人不可常保,除佛力外,別無解脫之法。年來力勸大人念佛,即為此日也。父雖未聽許,然及茲立願皈依,一念善因,未必便無裨益,願父終聽之。」父容色愈慘曰:「無及矣,吾將隨彼等去矣。」言時舉手指室外,室外人亦頻探首內窺,若相敦促。父回首遙語,既承通融過此,乞稍待,有數言囑吾女也。乃轉身謂不孝曰:「惠兒,吾需爾念佛超拔也。深悔平日不聽汝勸。」言次,又外視曰:「吾即來矣。」遂撫不孝曰:「父去矣,切記超拔吾也。」乃遽然舉踵而行。不孝急詢父尚有他言否,即又返顧曰:「無之矣,惟須恪記父待超拔耳。」引手及面,有掩沮狀。不孝亦涕下不可復忍。及室門,父復回顧曰:「我俟爾之超拔矣。」至室外,眾中一人手執長物,彿鎖鍊,將加父身,不孝望見大戚,即舉手致言曰:「此吾父也,吾奉佛法,自信能乞佛力,為父解罪,吾父決不致久羈幽途,盡一月為期,誓超拔之,乞推情寬假,必當奉酬厚惠也。」其人果斂手,但偕眾擁父而去。一時諸相悉泯,試呼甥等,皆酣眠未醒。深幸頃間之事尚未驚眾,又以姊丈素性膽怯,姊氏復以不迷信自詡,遂秘之弗言。但知父必已棄養,徹宵不寐,默持佛號。翌晨絕早返校,同仁出電報一函,云昨晚所到,雪淚譯之,則吾父果於昨日辭世矣。嗚呼痛哉!即於是日開始,為父念佛。毓惠皈依雖歷數年,但始終未讀經藏,惟解奉持名號。故此為先人乞恩,亦惟虔誦佛菩薩名號,至心頂禮叩禱耳。至二月廿五日,父歿已越八日。晚間方跪誦時,忽見佛光一道,直透東北方,遙長如匹練,父方跪拜其中。嗣是晨晚禮誦,皆見此光。初只遙見父一人於光中膜拜,既而光燭益遠,隨而項禮者亦日眾,有冠服如官府狀者,亦設案拜伏於光中。尤異者,光必指向東向北隅。他方則一無所見。及四月初八釋尊聖誕,日間設果供禮誦時,見光中多人禮拜,一如往日。入晚作例課,當叩誦地藏菩薩尊號時,忽見菩薩示現僧伽像,以杖策地,隨有金光迸發,成一大片,震力極大。余方肅跽,肢體被震顫動,不能自持。光中亦有多人,踴躍歡欣,四散而走。且有數人冉冉凌空而起,似大得善趣者。其時佛光璀燦,不可逼視。而人眾紛紛,有上升者,有四散者,有從容亦有忙迫者,未得細審父究作何狀也。誦地藏菩薩尊號畢,復依次禮持佛菩薩尊號,而注目細視,已不復見東北之清光。心竊感慰,知吾父必已荷佛恩超拔矣。計去得耗之日恰滿三七,尚未匝月也。佛恩之深厚,佛力之弘大,實不可測料,悲喜交熾,叩謝不已。初九晨起,照常禮誦,偶轉目西視,忽見有矮屋叢聚,無慮百數十家,室宇皆狹小,而頗整飭,鱗次櫛比,如自成一部落著。去此聚落三數武,又一小室異然別築,四無富麗,垣壁新潔,吾父在焉。方繞室盤旋,不稍停踵,若甚無聊賴而無以自遣者。知必係父靈出依坵攏,所見群室,當為教堂公墓。蓋時局不靖,未敢寄櫬殯舍,故託人就鎮江購地一區,浮厝旅櫬,俟將來移運回籍。其地適鄰耶教公墓,故所見爾爾。於是虔誠默禱,祈父禮叩佛恩,永堅敬信,恆持善念。禱少時,見父果俯伏於地,其後每次禮誦,輒見父在西首小屋中,俯伏作禮。若見父蝶蝶盤旋,便即禱佛,則見立即伏叩於地。感應之速,無殊面稟。吁!異矣!九日禮誦訖,曾取視地圖,知鎮江果在歇浦之西。可徵所見非妄。又當三月廿五日始見佛光時,惟限於東北隅,當時亦不解其故。一日翻閱地藏菩薩本跡靈感錄,載唐揚州督郵鄧宗逝去,冥使導遊冥獄。據稱在東北方,始恍然悟其故。世俗有地藏菩薩杖打開九幽獄門之說,今以身所親證者驗之,則其說固為實話。佛法威神真不可思議。爰謹據實記述,俟有機緣,當普告善信,以弘正法,庶佛光所被,廣拔三途之沉淪耳。三寶女弟子方毓惠敬記於先人辭世後之二週月。
( 白話版本 )
一九四五年春,敵偽的虐焰還是很旺盛,我服侍母親住在上海,那時姐姐家亦在滬上,而先父因事在鎮江,四月廿八日即農歷三月十七日,得鎮江來電,父親突然病重。我和母親姐姐商量,想去探望侍候,母親說交通不暢,車票價貴難買,而且那裡流氓歹徒很多,弱女子是不宜輕易去的。我也知道鎮江的情況非常復雜,就沒有去。但是想念老父,憂心如焚。第二日,往姐家有所洽商,時晏留宿,與甥女同室。這一地區燈火管制甚嚴,夜裡十點就斷電,一般都在十時前就枕。我因關心老父,總是清醒著不能入睡。臥室在三樓,前後有窗,晝間光線很足。那時正在農歷中旬,月色正佳,雖然沒有燈火,仍能看到室內的一切。
我在沉思中,忽然看見許多人簇擁而來,停止在室門外,獨有一人越過眾人進入室來,那人竟是我所思念的父親。正疑詫問,父親已立在我的床前,他淒然呼我的乳名說:“我完了,我要去了,你知道嗎?”我當時心知其不祥,但因父親的面容很沮喪,只得抑制悲哀,勉強安慰他說:“我已經知道了,爸爸不必過份悲傷,死生有數,血肉之軀是人人不可常保,除了佛力外,別無解脫的辦法。幾年來我勸爸爸念佛,就是為了今日,爸爸沒有聽我的勸告,但現在還來得及,請你趕快立願歸依,一念善因,未必便沒有效益,願您聽我最後一次的勸請。”
爸爸的面色格外慘白,他說:“已經來不及了,我要隨他們去了。”說時他手指室外。室外的人,也頻頻探首向內窺看,像是在催促他。父親回首遠遠地對他們說:“既承通融讓我進來,還望稍待,我有幾句話要囑咐女兒呢。”於是轉身對我說:“惠兒,我需要你念佛超拔,深悔平日不聽你的勸告。”說完又向外看看說:“我就來了。”遂即摸摸我的頭說:“爸去了,切記要超拔我。”說著就邁開步向室外走去了。我急忙問父親還有什麼話要說,他又返顧一面說:“沒有了,就是要牢記爸爸在等待你超拔啊!”
他用手遮面,似乎在流淚,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。他走近室門,又再回頭說:“我等你超拔呀!”到了室外,眾中有一個人手執長物,仿佛是練條,將要套在父親的身上,我望見了,大為憂傷,就舉手對他們說:“這是我的父親。我信奉佛法,相信在我的乞求下,佛力能為我父親解罪。我父親決不會長久陷落在幽途裡的,以一月為期,我一定求佛超度他,對你們麻煩的日子不會多的,還望推情寬假,必當厚酬你們的恩德。”那個人果然不動手,和眾人一起擁父而去。這時一切復歸平靜,外甥們都酣眠未醒,深幸剛才所發生之事,還沒有驚動眾人。因為姐丈素性膽怯,姐姐以不迷信自豪,就將此事秘之弗言,但知父親必已棄養,因之通宵不寐,默持佛號。
第二天清晨絕早返校,門房給我一份電報,說是昨晚所到。我揩著眼淚閱讀電文,父親果然在昨日逝世了。嗚呼痛哉!從此以後,我將永遠是天地間無父之人了!
就在那一日開始,我至誠為父誦佛。說誦佛而不說誦經,是因我皈佛雖歷數年,誠敬日進,不敢稍懈,但始終不曾讀過經藏,只知奉持名號,所以這次為先人乞恩,也只是虔誦佛菩薩名號,至心頂禮叩禱罷了。至三月廿五,父殁已經八天,我在晚間正跪誦時,忽見東北方有佛光一道,遙長如匹練,父親方跪拜其中。從此早晚禮誦,都能見到這一光景。
最初只遙見父親一人於光中膜拜,接著,光度越遠,隨著頂禮的也越多,有冠服如官府狀的,也設案拜伏於光中,最可異的是光必指向東北隅,他方則一無所見。到了四月初八釋尊聖誕,我在日間設果品上供禮誦時,見光中多人禮拜和往日一樣。入晚作例課,當叩誦地藏菩薩尊號時,忽見菩薩示現僧伽相,以杖擊地,隨有金光迸發,成一大片,震力極大。
那時我正嚴肅地跪著,感到肢體被震顫動,不能穩定,光中有很多人,踴躍歡欣,四散走去,且有數人冉冉凌空而起,似乎得大善趣去。這時光芒璀爛,不可逼視,而人眾紛紛,有上升的,有四散的,有從容也有忙迫的,不及細看父親究作怎樣狀態。誦地藏菩薩聖號畢,又依次禮持佛菩薩聖號,並注目細觀,已不再見東北方的淨光,我心裡暗暗感慰,知道父親必定得佛恩超拔了。計算一下離得噩耗之日,恰滿三七,還沒有滿一個月呢。佛恩的深厚,佛力的宏大,實不可測料,使我悲喜交集,叩謝不已。
初九晨起,照常禮誦。偶然轉目向西看去,忽見有一幢幢的矮屋,總有百數十家。室宇都是狹小的,但很整齊,鱗次栉比,像是自成一座村落。離開這一聚落三數步,有一小室獨立建造,四面沒有其他建築。牆壁新潔。我父親就在這裡,他正繞室盤旋,一刻也不停留,看他很無聊沒有事情可以消遣。我知道那必然是我父靈出來後所依托的丘隴。所見到的群室,可能是教堂公墓。因為時局不太平,不敢寄柩殡捨,托人在鎮江購一地暫時浮厝,等將來運回原籍安葬,這個地方剛巧鄰近耶教公墓,所以我見到這樣情況。
於是虔誠默禱,希望父親禮叩佛恩,永遠堅定信仰,常發善念。祈禱不多久,見父親就俯伏於地,其後每次禮誦,常見他在西首小屋中,俯伏作禮;有時看到父親蹀踱盤旋,我便即禱乞禮佛,只要我一禱告,父親就立即伏叩於地,感應的迅速,和我向他當面說一樣,真是不可思議!
九日禮誦畢,我取地圖查看,知鎮江確在上海的西面,可以證實我所見的並非虛妄。又當三月廿五日始見佛光時,只限於一隅,以後每日所見,終不離這一方所。我素來不識方向,開始也不知是哪一方,其後姨姐孫陶夫人來訪,偶指其所坐方向,由此推之,始知佛光所現為東北方。當時亦不知其因,一日,翻閱《地藏菩薩本跡靈感錄》,載唐揚州督郵鄭宗逝去,其使導游冥獄,據稱在東北方,始恍然大悟。世俗有地藏菩薩禅杖打開九幽獄門之說,今以身所親歷的驗證之,那傳說都是真實語。佛心的慈悲,佛法的微妙,真不可思議,不可具說。為此謹據實記述,持有機緣,當普告善信,以弘正法,使佛光所被,廣拔三途沉淪眾生。
(一九四五年七月方毓惠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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